当前讯息:记忆与性别的隐喻——《铃芽之旅》观后感
前日观看了新海诚的新作《铃芽之旅》(すずめの戸締まり),事后浏览网络流行的影评,自然是与《天气之...
2023-03-28前日观看了新海诚的新作《铃芽之旅》(すずめの戸締まり),事后浏览网络流行的影评,自然是与《天气之子》(天気の子)相似的毁誉参半。而在这些负面评价当中,批评最为集中之处,便是影片的叙事层面。我无意对影片的叙事水平评头论足,而只是想通过本文为当下流行的评论提供一些似乎尚未被深入挖掘的视角,以期揭示这一电影文本本应被认识到的隐喻维度。
(相关资料图)
为了保险,此处需要向尚未观影的朋友提出警告:本文包含大量剧透,请谨慎观看!
与《魔女宅急便》的互文特别需要注意到的是,新海诚有意在影片中埋设了诸多向宫崎骏及其经典动画《魔女宅急便》(魔女の宅急便)的致敬。除了显而易见的相似的成长主题,此类致敬包括但不限于:
社交媒体上关于大臣“好像《侧耳倾听》(耳をすませば)一样”的发言
海部千果评价铃芽为“就像是魔法师”
敞篷车中播放的由松任谷由实演唱的《ルージュの伝言》
陪伴旅途的是一只会说话的猫(大臣),而且这只猫最后也变得不会说话了(要石)
在我看来,此类彩蛋的数量与密度已经超出了简单的致敬范畴,而转变为一种暗示:《铃芽之旅》与《魔女宅急便》之间其实存在着更为深层次的互文关系。
“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
——茱莉亚·克里斯蒂娃
新海诚本人似乎也在采访中反复提及《魔女宅急便》(虽然我并没有查阅相关采访的内容),在我看来,这甚至可以被视为一种警示:如果不将《铃芽之旅》与《魔女宅急便》这两个文本进行相互对照,那么对《铃芽之旅》的任何理解都将有可能是不完整的,甚至是出现偏差。
《魔女宅急便》无疑是一个关于少女成长的经典故事,而《铃芽之旅》也继承了这一经典故事模式:少女离开监护人,与具有神秘色彩的伙伴(黑猫吉吉/大臣和儿童椅)一同踏上充满冒险的旅程→少女获得诸多善良人士的帮助→少女与伙伴发生争执,失去重要之物(魔力/男性友人)→少女与他人实现和解→少女重新振作,重新取得遗失之物并拯救男性友人。
但《铃芽之旅》显然并不仅仅满足于这一故事模式,而是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新的演绎甚至颠覆:在《魔女宅急便》中,少女的成长是单向的、线性的,她的成长在本质上是在陌生环境与陌生他人刺激下重新构建自我认同,是对原初状态的否定;而在《铃芽之旅》中,少女的成长却是环状的、回溯的,她的成长从根本上是对失落之物的重新找回,是对原初状态的回归,因而具有浓烈的怀旧(nostalgia)色彩。
在下文中,我将分别从记忆与性别这两个角度对《铃芽之旅》中的各种线索与隐喻展开论述,并在此基础上与其叙事原型《魔女宅急便》进行对比。
旅行的隐喻之一:无意识的遗忘机制“往门”与遗忘之罪
在影片中,地震灾难的具现化“蚓厄”,是从未被关闭的“往门”中涌出的。值得注意的是,与《你的名字》(君の名は。)中的陨石和《天气之子》中的暴雨不同,“蚓厄”与“往门”并非仅仅是不受人类意志左右的、具有纯粹他者性的天灾,而是被新海诚借主角之口赋予了人性色彩:在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如果淡忘了曾经的生活,“往门”的封印便会松动,并释放出引发灾难的“蚓厄”。即是说,灾难是由群体性遗忘引起的,或者说,遗忘是本片众多人物的“原罪”。
剧情中最为明显的遗忘对象,自然是人们对曾经平静美好生活的遗忘。这在剧情里的体现非常明显:“往门”的所在之处必然是一处处人类设施的废墟(如植物园、学校、游乐园、居民区等),而这些设施所承载的正是灾难发生前的本地人生活。矗立在这些废墟上的“往门”如其字面含义一般,正是一道道通往过去记忆的大门。
还有一些遗忘则被表达得颇为隐晦,其“原罪”的属性不易被人发觉,但却与剧中人物心理有着更深层次的关联:对灾难这一创伤本身的遗忘。对灾难创伤的遗忘之所以成为罪,是因为其恰恰是促使人们遗忘幸福生活的根源。这一遗忘之罪的最集中体现,便是本片的女主角——岩户铃芽。
铃芽的记忆之旅与“常世”意象
铃芽的旅途从表层叙事层面上看是封锁往门之旅、协助与拯救爱慕对象之旅,但从整体叙事结构上讲,更加准确的理解应是重拾遗失的记忆之旅。在电影伊始,这段被遗忘的记忆便已经出现,而电影观众尚不明就里,此时观众的心态便犹如女主角铃芽,对这段过往仅有模糊的记忆。之后,铃芽在摩天轮的“往门”中再次看到了这段记忆,并将记忆中的神秘女子指认为已经死去的母亲。这段记忆成为了后续剧情中拯救男主草太的关键线索:铃芽从日记中得知了这段记忆的真实发生地点,从而找到了唯一能够通往“常世”的“往门”。在经历了“常世”内的大战之后,铃芽终于了解到,记忆中的神秘女子正是长大后的自己,并为幼年的自己留下了儿童椅和勉励与祝福的话语。
从铃芽的日记可以看出,她之所以忘却了这段记忆,是因为在这段过往的发生时间前数日,正是日本的“311地震”,而铃芽的母亲也正是在这场地震中丧生。面对母亲死亡这一悲惨事实,年幼的铃芽只能本能地选择忘却来保护自己,在日记本留下不堪回首的涂画痕迹。即使在铃芽长大后,这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依然在发挥作用:她宁愿相信自己见到的神秘女子是已经逝去的母亲,而无意识地抗拒母亲无法复生、神秘女子其实是长大后的自己这一真相。
此时不难发现片中“常世”这一意象所代表的含义:“往门”中的“常世”如同镜子一般,是角色无意识心理活动的映射。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才能真正明白剧情中的诸多设定:草太询问铃芽从“往门”中看到了什么,意味着“往门”内的景象是因人而异的;大臣告知铃芽,人一辈子只能从一扇“往门”中进入“常世”。
(顺便说句,电影似乎暗示,男主草太从“往门”中看到的正是来拯救自己的铃芽。关于草太的无意识心理活动,将在后文“旅行的隐喻之二:性别政治”部分中讨论。)
铃芽的遗忘之罪
在《铃芽之旅》的叙事中,铃芽对灾难的遗忘,固然是重大创伤后的无意识自我保护,但却最终成为阻碍铃芽与其监护人——姨妈岩户环——之间感情沟通的障碍。
影片中出现了两次“姨妈的爱太沉重了”的台词,暗示了铃芽对姨妈的真实心态:因为抗拒母亲已经死亡的事实,所以始终在无意识地抗拒姨妈为其承担母亲的角色。铃芽突然开始旅行,其初始动机与其说是为了救世式的无私动机,倒不如说是在逃避姨妈的爱(如此就能解释为何铃芽始终在回避姨妈发送的消息),甚至是在追求“往门”中出现的母亲的幻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铃芽对灾难事件的遗忘构成了一种“罪”:创伤过往并不能构成无视他人付出的理由。在影片的最后阶段,铃芽取回了自己的记忆,接纳了母亲死亡的事实,因此也就顺理成章地修复了与姨妈之间的关系。
这种“原初的幸福状态-发生创伤-无意识遗忘-取回记忆-回归原处状态”的环形叙事,是与《魔女宅急便》存在较大区别的:在《魔女宅急便》中,琪琪一直处于遗忘的过程中(遗忘不成熟的自己、遗忘家乡的父母、遗忘与黑猫吉吉的对话能力),这种遗忘是单向的,并没有发生逆转。琪琪接受了以蜻蜓为代表的男性群体和都市生活,接受了来自符号秩序的支配与阉割——这也就带出了《铃芽之旅》的第二个线索:性别政治。
旅行的隐喻之二:性别政治《铃芽之旅》中的性别线索
在叙事方式上,《铃芽户缔》与《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有着一个极为显著的差异:前者是一部完全的女性主视角影片;《你的名字。》的视角是在男主与女主之间来回切换,《天气之子》则基本上以男主为主视角。在我看来,结合整部影片的情节设计和人物安排来看,这种视角的转变并非流于表面,也并非仅仅出于迎合市场的缘故,而恰恰是新海诚有意埋设的一条隐秘的性别政治线索。
揭示这一结论的一个重要线索是,在铃芽的整个旅途中,所处环境的性别分配随着旅行地点的由西向东,而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在旅途出发的起点,铃芽由姨妈岩户环独自抚养,对姨妈的男性暗恋者冈部稔则被姨妈有意排除出铃芽的核心生活环境。男主草太虽然以帅哥形象登场,但他毕竟是来自外地的异质的“入侵者”,而且不久后就被变为无性别的儿童椅,直到影片末尾部分才回归男性形象
铃芽在爱媛结识的海部千果,以及在神户相遇的二之宫瑠美,二人皆为女性角色。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两位女性友人却带出了截然不同的性别态度:
(1)在爱媛的故事断货中,海部千果作出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负面断言
(2)在神户故事段落中,却已出现了部分男性背景:二之宫瑠美的陪酒女身份,顺理成章地带出了男性顾客的言论;甚至二之宫瑠美本人的嗓音也显得男性化,颇为低沉和沙哑
到了东京,剧情上重要的角色则均转变为男性,如草太的爷爷宗像羊朗与朋友芹泽朋也。而且如东京地铁、城市街道等画面背景中,也以男性路人为主
甚至是作为非人形象的大臣与左大臣,也因为要石各处日本岛的东西两端,而在配音上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大臣由童年女性配音,左大臣则配以成年男性嗓音
性别与城乡对立
这种性别比例的变化显然是新海诚有意为之,并与“乡镇-都市”的场景变化相呼应。在新海诚的“灾难三部曲”中,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往往会与男女两性发生关联。例如在《你的名字。》中,男主被分配在作为繁华都市代表的东京,女主则被安置于偏僻落后的乡间小镇。在《天气之子》中,这一性别分配在主角层面似乎被颠倒过来(男主来自远离都市圈的小岛,女主则生活在东京),但须贺圭介以及警察的介入,显然极大强化了东京都市的父权色彩。
伴随着这种性别形象上的区分而来的,是“灾难三部曲”中对都市氛围的塑造逐渐趋于压抑。如果说《你的名字。》中的东京颇具人情味,反而是女主所在的糸守村成为展现人际矛盾的主要舞台,那么《天气之子》则是彻底塑造出一个对边缘人难称友好、对个体牺牲存在群体性漠视、强调个体对集体责任的城市环境。
在《铃芽之旅》中,全片最具压迫力、最能代表父权形象的角色,正是在东京医院出场的草太的宗像羊朗。作为作品男主的直系长辈、职业上的师父,宗像羊朗的台词虽然不多,但却充斥着“闭门师”一职的使命感与责任感:他以平淡的语气表达了对宗像草太化为要石的理解,并用不容辩驳的态度反对铃芽意图实施的拯救行动(当然结合其他线索,我们或许可以脑补出宗像羊朗有着相反的内心活动)。不难想象,正是这样一个家庭环境,才会塑造出草太这样一种责任心极强、为了闭门师身份而自我牺牲的性格特征。草太坐在椅子上被逐渐石化的场景,隐喻的正是他饱受父权话语压抑、牺牲个人职业规划的人生经历。
女性话语的回归与逆转的结局
正是在这种性别叙事角度上,《铃芽之旅》的剧情走向恰恰实现了对《魔女宅急便》的逆转。
从性别政治的角度看,《魔女宅急便》的剧情走向于本质上是对女性视角的背离:魔女琪琪的成长之路等价于她从乡村走向城市、加入男性社会(与蜻蜓等伙伴相处)、学会工作和谋生的过程,期间她需要重新建构自我,并否定性格中任性、虚荣的一面。这种成长当然是值得赞许的,但琪琪也因此付出了代价:失去了与黑猫吉吉的对话能力——即伴随着服从支配性符号秩序而来的不自由、无法直接获得快感的状态。
《铃芽之旅》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走向:铃芽以个人欲望为名,否定了草太的自我牺牲,将后者从崇高使命中解放出来。即使从最为表层的“旅行”线索中,也可清晰地体会到这一点:铃芽的旅行终点是回归九州,而非追随草太在东京定居;反而是草太跟随铃芽的脚步来到九州。铃芽的一句“欢迎回来”,在最表层的事实层面显然是不可理解的——九州是铃芽的家乡,而非草太的家乡——而只能理解为对草太心理状态的表述:草太从铃芽身上收获了情感上的满足,回归到了性压抑前的完满状态。
此外,在影片中,铃芽与大臣都曾试图让自己化为要石,但这些英雄举动并非出于符号秩序的召唤,而更多是一种私人性的、女性化的欲望表达:为了保护喜爱之人而牺牲自我。
结语作为一篇探讨《铃芽之旅》文本中的隐喻与象征的文章,本文结构上过于零散,受限于能力问题,对部分问题的讨论也不够深入,因此并不是一次成功的尝试。
与本文类似,《铃芽之旅》也不是一部完美的影片。但如果因为叙事上的隐晦与不连贯而放弃思考,因而与新海诚试图表达的内核失之交臂,终究是件颇为遗憾的事情。